『该来的总会来的』
你肩负着寻常人承受不住的重任——关于他的体弱多病，寂从老头子口中听到这般解释。
所以你本该在那时就陨落的，可你依然存在……他说。
所以你注定要一个人走完最后的路。
所以在一切发生之时，茹我的毛，饮我的血，然后活下去吧……不要对过往有任何留恋，不要对死亡有任何眷念。
八岁以前，寂都是跟着老头子一起流浪的。除开不能正常行走的那些年，老头子都让他拿着自己的短剑，说是改善自己的体质。
短剑没有任何的特别之处，寂曾亲眼目睹短剑的原主人拿着它威胁着手无寸铁的老头子，然后他就被自己的短剑刺穿心脏。
每当寂吃力地抱起这把入鞘的短剑时他都会隐隐闻到当初剑上的血腥味……还有那原主人断断续续的声音萦绕在他的耳旁。
这是你的宿命，孩子——老头子是这么回答寂提出的问题的。
寂的身子骨天生羸弱，即使是抱着这样一把普通的短剑，也耗尽了寂的大部分气力。
可他不得不跟上老头子的步伐，不论多苦，不论多累。
——我们要跑的足够快，快到他们追不上我们。
有什么东西在追我们？有什么东西要把我们赶尽杀绝？每次这样的提问换来的都是沉默。
——你有你必须做的事，一个只有你才能做的事，你不能停下……死也不能。
某个冬日早晨，他在老头子的注视下醒来。他突然的想睁开眼睛好好瞧瞧老头子的面容。此时的老头子带着满是疲惫的脸庞沉默地注视着寂，有别于以往的严苛，眼神里充满慈爱。忽然间，有一种有别于虚弱之苦的剧痛涌上心头。
——要是老头子不在了，我又该何去何从呢……
别担心，孩子……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之后的事，就等到之后再说。
所以，现在闭上你的眼睛吧……把你的身份隐藏起来，把你的重担隐藏起来。不要被任何人发觉，也不要被任何人知晓……你的权势，你的使命。
如果那一天真的追上了我们，那便把我吃了吧——我的血，我的肉。把我的灵魂也吞下去，化为你的力量。
房间里的窗户洒出月光，这天的月亮是一轮完整的圆月。每当这样的夜晚，寂总会听到远方的低语。同时，他先天空洞的左眼眶就会传来一阵阵淡淡的，令人沉醉的痛楚。他觉得，这种疼痛是一种呼唤。
老头子他总是用最简洁的语言说出这个世界，这个现实的真理。
“人总是怀抱着恶意去接触他认为是错误的东西。”
本来寂并不赞同，现在不得不认可老头子的说法了……同时也知道了自己的存在便是错误。
八岁那年冬天，寂的存在被村民发现了。
在村民的怒吼声中，房间的门被猛地踹开，几名男子拿着草叉和斧头，带着怒容与面色平静地老头子对峙。也许是因为恐惧使然，寂察觉到自己的右眼忽然传来一阵烧灼感，他睁开了双眼。
“这怪物是招来祸害的野兽！”
一位看似村中祭祀的老太婆勉强张开了那一双快要瞎了的眼珠，恶狠狠地对着寂说：
“看他隐藏起来的印记……这怪物会吞掉所有人的命，来让自己活下去！”
“你为什么要带着这个灾祸到处旅行！你难道想为祸世间吗！”
要是他带来了灾祸该怎么办？要是因为他导致这个村子被攻击了怎么办？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即便是寂的存在在众村民的包围之下受到指责，成为手中垃圾的投掷目标，但老人依然将他护在身后，意图阻止任何想要危害寂安全之人。
“孩子……你要记住，你的是非才是真正的是非。”
“这是我最后能给你的话了……”
这时老人从寂怀里把剑拔出的声音，便是他记忆中老头子最后留给他的记忆。
这天晚上，圆月之夜，不明来历的强盗集团袭击了这个村子。每一户都被烧成灰烬。村民被屠杀，强盗们像有预谋似的涌向寂的所在……
寂已经不记得自己后来是怎么活下来的了。
当晚，他在熊熊火焰染成红色的夜空下找回了意识。浓浓的焦铁臭味弥漫在空气中，燃烧的余烬还有不知何人的血液沾满了他的脸庞。寂看见倒在眼前的尸体——除了老人和村民之外，还有成群身着精致的皮甲、身形严重扭曲变形的强盗。
那轮苍白的圆月，花了许久时间才攀上夜空顶端。在此之前，寂都在捂着受伤最重的左腹茫然地瘫坐在地上，望着地面的一处处血泊和冉冉跳动的火光。现在，在他身边和老头子最后待过的房屋，也在大火中吐出带着火星的余烬，开始坍塌，最后将老头子的尸身，连同回忆埋葬在火的光辉中。
我将死去……
他止不住地开始颤抖，但这和对死亡的恐惧没有丝毫关系。
——老头子死了……
——那么强大的老头子都死了……为什么我还活着？
——为什么我会抛下他，独自一个人活下去呢？
——我已经很累了，真的很累了，我还要继续走下去吗……
寂试图爬向燃烧着的废墟，仅仅是为了离那个严苛的老头子更近一点，然而，此时他却猛然惊觉自己的手中握着一把异物……一把平时的自己绝对拿不动的巨剑。
现在这把剑的剑身两侧的刃口上沾满了鲜血……
寂开始胡乱搜寻着四周，却发现另一个令人恐惧的事实——他看到了自己……亦或者说看到相貌和自己毫无二致的死者，尽管这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上，每处创口正发出诡异的黑光，而在黑光之下，尸体似乎缓缓消散。
而这具尸体握着的是跟寂，跟周围强盗所持相同的武器……
这么说……“他”已经死了？而“我”又夺下了他们的巨剑，又和他们战斗？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做得到这种事……
他的剑刃上沾着血，这是谁的血呢……为什么除了那些村民的尸体外，还有那些强盗。他们的咽喉被割断，他们的身体被切断而脏器外溢……这些人，又是怎么死的呢？
——“他”是“我”吗？
——“我”还是“我”吗？
——是“他”杀了他们吗？
寂发觉自己身上的伤口传来剧烈的痛楚——黑光在贪婪地一点点啃噬着寂的身体。与此同时，那个“他”已经完全消失……
“呵呵……咳咳……咳……”
寂突然感到莫名的绝望，这使他咳出许多鲜血。
满满的既视感啊，这个场面，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这些人是我杀的。
——那为什么我没有用自己的死亡去堆砌老头子活下来的未来？
——为什么他还是死去了？
——我没能救他……
——对不起……
寂呆望着手中的巨剑。火光反射在剑刃上冰冷的光，周围房舍被大火吞噬时发出的各种杂音，身上大小不一的数十道黑光带来的剧痛，一一在他脑中逐渐分解消逝。
——我拯救不了任何人……
——我改变不了任何事……
——如果死亡可以改变一切……
『没有什么是可以改变的，没有什么是必须改变的。』
在意识逐渐消逝于黑暗之际，老人的声音又在寂的脑中传响。寂恢复了些许清明。
“死了还不放过我啊……”
寂带着哭腔说。
『在一切发生之时
茹我的毛
饮我的血
然后活下去吧
不要对过往有任何留恋
不要对死亡有任何眷念』
你早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么？
你早就把我，还有自己都算进去了……
真是严酷啊，连自己都不放过。
“既然你不让我毫无意义地死，那我便撑着不死吧……”
寂挣扎着起身，拖着剑抬头望向挂在天上的圆月。就在他向前踏出第一步的同时，耳边似乎传来老头子的轻声低语。
我把你的灵魂收下了……老头子。
现在，我终于要开始思考……思考自己要做什么事了。
燃着火光的余烬飘在空中，寂背对着这幅景象，一步步走向朦胧而深邃的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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